除了以上所说首先需要理解经典的本义,把握传统文化的根本精神,同时也需要看到,经典和文化的本义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中可能发生偏离甚至扭曲。当一种文化或价值观转化为社会规范或民俗习惯,如果这期间缺少文化精英的引领和示范作用,社会规范和道德话语权很容易被权力所掌控,这时往往表现为,在一对关系中,强势的一方对自己缺少约束,而是单方面要求另一方,这时就背离了经典和文化本义,相应的历史阶段就进入了文化衰敝期。比如在清末,文化精神衰落,礼教丧失了其内在的精神(孔子的感叹“礼云礼云,玉帛云乎哉?乐云乐云,钟鼓云乎哉?”就是强调礼乐有其内在的精神,这个才是根本),成为了僵化和束缚人性的东西。五四时期的很大一部分人正是看到这种情况(比如鲁迅说“吃人的礼教”),而站到了批判传统的立场上。要知道,五四所批判的现象正是传统文化精神衰敝的结果,而非传统文化精神的正常表现;当代人如果不了解这一点,只是沿袭前代人一些有具体语境的话语,其结果必然是道听途说、以讹传讹。而我们现在要做的,首先是正本清源,了解经典的本义和文化的基本精神,在此基础上学习和运用其实践方法。
三是提示家训中的道理和方法如何在现代生活实践中应用。其中关键的地方是,由于古今社会条件发生了变化,如何在现代生活中保持家训的精神和原则,而在具体运用时加以调适。一个突出的例子是女子的自我修养,即所谓“女德”,随着一些有争议的社会事件的出现,现在这个词有点被污名化了。前面讲到,传统的道德讲究“反求诸己”,女德本来也是女子对道德修养的自我要求,并且与男子一方的自我要求(不妨称为“男德”)相配合,而不应是社会(或男方)强加给女子的束缚。在家训的解读时,首先需要依据上述经典和文化本义,对内容加以分析,如果家训本身存在僵化和偏差,应该予以辨明。其次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,具体实践的方式方法也会发生变化。比如现代女子走出家庭,大多数女性与男性一样承担社会职业,那么再完全照搬原来针对限于家庭角色的女子设置的条目,就不太适用了。具体如何调适,涉及到具体内容时会有相应的解说和建议,但基本原则与“男德”是一样的,即把握“女德”和“女礼”的精神,调适德的运用和礼的条目。此即古人一面说“天不变道亦不变”(董仲舒语),一面说礼应该随时“损益”(见《论语·为政》)的意思。当然,如何调适的问题比较重大,“实践要点”中也只能提出编注者的个人意见,或者提供一个思路供读者参考。
综上所述,丛书的全部体例设置都围绕“实践”,有总括介绍、有具体分析,反复致意,不厌其详,其目的端在于针对根深蒂固的“现代习惯”,不断提醒,回到经典的本义和中华文化的根本。基于此,丛书的编写或可看做是文化复兴过程中,返本开新的一个具体实验。
“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。”当此文化复兴由表及里之际,急需勇于担当、解行相应的仁人志士;传统文化的普及传播,更是迫切需要一批深入经典、有真实体验又肯踏实做基础工作的人。丛书的启动,需要找到符合上述条件的编撰者,我深知实非易事。首先想到的是陈椰博士,陈博士生长于宗族祠堂多有保留、古风犹存的潮汕地区,对明清儒学深入民间、淳化乡里的效验有亲切的体会;令我喜出望外的是,陈博士不但立即答应选编一本《王阳明家训》,还推荐了好几位同道。通过随后成立的这个写作团队,我了解到在中山大学哲学博士(在读的和已毕业的)中间,有一拨有志于传统修身之学的朋友,我想,这和中山大学的学习氛围有关——五六年前,当时独学而少友的我惊喜地发现,中大有几位入修身之学的前辈老师已默默耕耘多年,这在全国高校中是少见的,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一批年轻的学人成长起来了。
郭海鹰博士负责搜集了家训名著名篇的全部书目,我与陈、郭等博士一起商量编选办法,决定以三种形式组成“中华家训导读译注丛书”:一、历史上已有成书的家训名著,如《颜氏家训》《温公家范》;二、在前人原有成书的基础上增补而成为更完善的版本,如《曾国藩家训》《吕留良家训》;三、新编家训,择取有重大影响的名家大儒家训类文章选编成书,如《王阳明家训》《王心斋家训》;四、历史上著名的单篇家训另外汇编成一册,名为《历代家训名篇》。考虑到丛书选目中有两种女德方面的名著,特别邀请了广州城市职业学院教授、国学院院长宋婕老师加盟,宋老师同样是中山大学哲学博士出身,学养深厚且长期从事传统文化的教育和弘扬。在丛书编撰的中期,又有从商界急流勇退、投身民间国学教育多年的邵逝夫先生,精研明清家训家风和浙西地方文化的张天杰博士的加盟,张博士及其友朋团队不仅补了《曾国藩家训》的缺,还带来了另外四种明清家训;至此丛书全部12册的内容和编撰者全部落实。丛书不仅顺利获得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选题立项,且有幸列入“十三五”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增补项目,并获上海市促进文化创意产业发展财政扶持资金(成果资助类项目—新闻出版)资助。
由于全体编撰者的和合发心,感召到诸多师友的鼎力相助,获致多方善缘的积极促成,“中华家训导读译注丛书”得以顺利出版。
这套丛书只是我们顺应历史要求的一点尝试,编写团队勉力为之,但因为自身修养和能力所限,丛书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实现当初的设想,于我心有惴惴焉。目前能做到的,只是自尽其心,把编撰和出版当做是自我学习的机会,一面希冀这套书给读者朋友提供一点帮助,能够使更多的人亲近传统文化,一面祈愿借助这个平台,与更多的同道建立联系,切磋交流,为更符合时代要求的贤才和著作的出现,做一颗铺路石。
约莫八九年前,读到日人大前研一的《低智商社会》,内心深感忧虑:大前所指出的低智商社会的种种表现,在我们的社会之中已然随处可见。例如,书中关于家庭教育状况的陈述:“认为学校老师教给自己子女的东西都是时代所需要的,而作为父母的自己则把子女外包给了学校,从而主动放弃了教育子女的责任。”
作为父母,我们当然可以为自己找出各种现实的理由,来“主动放弃教育子女的责任”。然而,当我们的子女沦为无用、无知乃至无耻之人时,难道仅仅对学校教育进行义愤填膺的斥责和辱骂,就能够改变既定的事实了吗?学校教育固然重要,然而,对于人的一生而言,它所关注的终究只是一个阶段。相比而言,父母对子女的教育(家教)所关注的则更为长久。既然如此,我们又如何能够简单地将“教育子女的责任”全都划归给学校呢?今天的我们,对于子女教育,是否需要重新认识呢?
正是在这样的一种反思之下,我们的社会又逐渐关注起家教,关注起家风的形成。而家训则是家教最重要的呈现方式,于是,关于古人家训的研究成了一股新的风潮。这自然是好现象,纵然我们无法在短时间之内真正遵循古之家训施行家教,但最起码我们也已经意识到了自身应该承担起子女教育的责任。当然,也有少许负面的声音,比如:古之家训常常是以封建体制为背景的,自然少不了宣扬愚忠、愚孝等思想,如此一来,是否会重新塑造我们子女的奴性呢?这种思考自然不是多余的,恰恰相反,是应该引起我们正视的。但我以为对于这个问题的正确解决并不是拒绝古之家训,而是如何对古之家训进行批判的接受,这即是孔子所说的“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。孔子还曾经说过另外一句话:“生乎今之世,反(返)古之道,如此者,灾及其身者也。”(《中庸》)可见孔子也不是提倡全面复古,而是对古时的遗教加以总结、批判、演化,最终成为适应于当世的教导。而我们在对《颜氏家训》作梳理时,所秉持的也正是这种态度。